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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四章 冷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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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四章冷闕

龍闕知道他哥哥愛他,一直都知道。

打他年紀尚小開始有記憶起,他就能見到那張臉——他哥哥一副粉雕玉琢的金貴樣兒,穿著素白色的長衣,白雪團子似的在他父尊一身華貴的日月綢緞後縮著,睜著黑玉珠子般的眼睛看他。

“我有弟弟啦。”龍淵笑著說。

而他的父尊只是摸著他哥哥的腦袋,看也不看他,笑著答應:“是啊,我們淵兒有弟弟了。”

龍闕小他哥三歲,還什麽也不懂,只看著眼前這景象其樂融融,也磕磕絆絆地跟著說話:“我、我有……哥、哥哥啦!”

年幼的他笨拙又執著地想等來同等的關註和回應,卻只看到龍坳徑自抱起龍淵快步離開,成群的下人婢女簇擁著緊緊跟在其後。

熱鬧和暖語與他短短相逢就匆匆忙忙地擦肩而過了。

他求的回應一直等到了深夜才來。他娘拖著傷痕累累的軀體回到清冷空蕩的宮殿,扶著他的臉疲憊地開口:“闕兒,你沒有哥哥……那是太子殿下。”

他不懂,但娘說的總不會錯。

“太子殿下。”

再次見面是在蒼雲頂後的庭院裏,那時他五歲。

正值冬末初春,滿庭還沒有花開,只有將化未化的冰雪還掛在四周的草叢枝幹上,龍闕臉凍得通紅。

真奇怪,他關於年少的全部記憶怎麽都是滿眼蒼白的冰雪呢。

“不要叫我太子殿下,要叫我哥哥。”稚氣的嗓音糾正他,“人境都是管兄長叫哥哥的,對吧王公公?”

龍淵身旁的中年人慈眉善目,半彎著腰候在一旁,只是微笑不說話。他身形其實並不算高大,但在他們這些孩子面前確實有幾分威風。

龍闕認得這個人,最常跟在他父尊身旁,還總是來他們宮殿裏傳話,對他娘也是這樣笑瞇瞇的,可他娘每次一聽完神色就變了。他也因此不太喜歡他。

“……”

龍闕不應聲。他和龍淵不一樣,雖然年齡小,但一張冷臉,不太愛說話。大概是發出的聲響總得不到回應的緣故。

王公公催他:“快回太子殿下話啊。”

龍闕蹲在地上抓著雪,指尖都被凍得紅紅的,聞言擡起頭,癟著嘴不情不願地哼唧:“……娘說了,你是太子殿下,不是哥哥。”

“怎麽會,太子也是哥哥啊。”

龍闕又不應聲了。

見龍闕不怎麽理他,龍淵幹脆解了鬥篷丟給王公公,也蹲了下去。

王公公看得心驚:“殿下,天寒,小心著涼!殿下要是染了風寒,天尊那邊……讓小的難辦啊。”

龍淵被他喊得心煩,便難得地在他面前擺起太子的威風,“再多嘴我下次就跟父尊說換個話少的跟著我了!”

王公公閉了嘴。

“別跟著我了,我要跟無聲一起玩去了,你走遠點!”

“可是——”他還想說點什麽,被龍淵氣鼓鼓地一瞪,只好作罷。

龍淵收了架勢,轉頭看向龍闕,正要說話,就聽見後者悶悶的聲音:“還說不讓我叫太子殿下……”

他看著龍闕窩著的半個腦袋,有些尷尬地笑了兩聲,托著臉“嗯”了好一會繼續問:“叫太子殿下也不耽誤你叫我哥哥呀……”

龍闕捏著根細木棍在雪堆上一戳一戳,“為什麽非要叫你哥哥?”

“哪有哥哥不喜歡聽自己弟弟叫哥哥的?”龍淵笑了,“做哥哥的可是很愛很愛弟弟的。”

“……”龍闕沈默了一會,“我不信。”

他又說:“沒有人愛我,除了我娘。”

龍淵依舊不依不饒地糾正他:“還要除掉你哥哥。”

總而言之,雖然龍闕不信他,但從此也再沒擺脫過龍淵。

反正他整日沒事,娘整日不在殿中,父尊也從不去看他,殿內也沒什麽婢女奴仆,三餐都不一定能吃到哪幾頓殘羹冷炙,閑著也是閑著,有個人每日樂此不疲地來找他,倒也不算太無聊。

他作為孩童少年時,沒什麽值得回憶的日子,偶爾添些光彩的回想起來竟然全都和龍淵有關。

龍闕不記得自己是哪日開始叫龍淵哥哥的,只記得那日稱呼脫口而出,叫得很自然。

他管龍淵叫哥哥了,龍淵卻不管他叫弟弟,總是拿“無聲”這兩個字叫他,起初龍闕也不想管,但時間久了還是忍不住張嘴問他。

“為什麽要叫我無聲啊?我又不是啞巴。”

“不是因為這個,”龍淵指指他最常帶他去玩的無聲闕,“看這名字,有個‘闕’字,是不是和你很搭?”

龍闕冷著張臉:“哦。可還是很難聽。”

“怎麽會,多好聽!”龍淵笑著再解釋:“你看啊,你是無聲的話,那我就是有聲,就像夫子講的那句話,‘此時無聲勝有聲’,那不就是你比我厲害的意思嗎!是不是很霸氣?”

自打龍淵換了個更有學問的夫子,就天天在他耳邊賣弄這些他聽不懂的句子。

“雖然我聽不懂,但我總覺得你在騙我……”

“哥哥怎麽會騙弟弟呢!”

龍闕翻個白眼,“那就是你沒聽懂,亂用句子。”

·

“這是我弟弟龍闕,也就是我最常說的無聲。”

龍淵回頭看他,笑著跟他介紹,“竹葉青、竹羽,還有葉曉光,他們都是哥哥的朋友,以後也是你的哥哥和朋友,來,叫哥哥。”

龍闕縮在他身後,緊緊攥著他的衣角。

他還是很怕生人,也不能說是怕,他不想交流,不想和他們有聯系,不想再發出等不來回應的聲響。

可這些是他哥的朋友,他的哥哥有了很多朋友,未來也會有更多朋友,他的哥哥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了。而他還是一個人。

“別緊張,他們都是好人,你信哥的,對不對無聲?”

好久好久,龍淵才聽見他說話。

龍闕站了出來,小聲道:“哥……”

·

龍闕十二歲了,還是什麽也不懂,也是這種時候龍淵才意識到,他已經十二歲了,卻還沒有上學堂。

“無聲,你想和我一起聽夫子講課嗎?”

那個夜裏龍闕沒有早早入睡,他安靜地坐在漆黑的床榻邊,等他娘。

雖然是春日了,但傍晚還是會覺得冷風刺骨頭。

他很久沒這麽清醒地在晚上坐著了,也才在相似的夜裏想起,曾經的無數個夜晚他也這麽坐過。

那時他不明白,是他的娘不愛自己嗎,不然為什麽幼小的孩子在側,她卻還能狠下心來整日不在身邊,放任自己的孩子自生自滅?

於是他學會了一個人在寂靜的夜裏等待,有時候等得都睡著了,有時候被夜晚的寒風卷上了風寒,一連暈上好多天。後來的某一天終於被他等到了,他看見他娘滿衣是血,渾身傷痕——他娘也沒有人愛。

還沒看見身影,就先聽見了聲響,嗅到了血腥。

他娘回來了。

她看見他端坐在床側有些意外,正要出聲,胸口一用力卻咳出了血。

龍闕連忙上前扶她坐下,上手卻覺得濕熱,房中光線暗,他看不清,卻心知肚明那是什麽。

他還沒張口說話,他娘就已察覺到他手上動作的停頓,急急出聲:“沒事的闕兒,娘沒事的,娘死不了。”

龍闕一肚子話就這樣卡在嘴邊,哽住他的喉頭,弄得他眼酸。

他想問她怎麽回事,想關心她,轉念一想,問了又能怎樣呢?他娘的性子絕不會把事情的真實情況告訴年幼的他,反而只會讓她多了一分掩蓋的心思。他娘已經夠疼夠累了,不該再為了他操心這些事。

就讓他繼續當他娘眼中沒心沒肺的小孩吧。

他開口說:“娘,我想像哥哥那樣上學堂。”

他娘楞住了,像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的兒子已經長大了。

“……是、也是,闕兒已經不是小孩子了……也該有夫子了。”

她捂著胸口的傷,視線一直盯著虛無縹緲的黑暗,不知道在出神地想些什麽。

第二日的夜裏,龍闕在房中坐了很久也不見他娘回來,好久好久才等來了個給他塞過吃的的小婢女,那丫頭有幾分善心,跟他說了句“快去找天尊”,就匆匆忙忙不想惹禍上身地跑了。

龍闕不知道發生了什麽,只是看著她在黑暗中匆匆離開的背影,心裏莫名地心慌。

他娘出事了,他想。

龍闕幾乎是立刻站起身來,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。

殿外響著驚雷,大雨滂沱,雨水打折了早櫻的新枝。他路上摔了好幾跤,滾了一身的泥水,才狼狽地到了蒼雲頂外。

他娘跪在那。

血水混著雨水、泥水斑駁在杏色的衣裙上。

“娘——”龍闕急急沖過去,扶著她的肩膀,“你這是幹什麽,快起來啊娘!娘!”

他娘不起來,明明身子瘦弱,卻硬是沒被扯起來,只搡著龍闕柔聲道:“太冷了闕兒,你快回去,娘沒事的。”

“娘!”

“幻靈,你可要跪好咯。”王公公披著鬥篷,撐著傘,緩步走上前來,話說得不緊不慢。

幻靈也不反駁,只是替龍闕攏了攏衣服,勸道:“回去吧闕兒,快回去。我孩子生得一張俊秀白凈的臉,凍壞了可怎麽辦,娘要心疼的。”

龍闕卻不答應,他少年熱血此時上了頭,當即掙開他娘,往王公公身上撞,怒氣沖沖大喊:“你混蛋!小人!”

可他才十二,力氣小沒撞動多少不說,僅能憋出來的幾個罵人的字眼對王公公來說也不痛不癢,後者還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兒,看得他心裏窩火。

“你這般對我娘,讓我父尊知道看你怎麽辦!”

王公公笑著說:“就是天尊讓她跪著的。”

他說罷,拎著龍闕的領子往遠扯。

“還有我哥呢!你不怕我告訴我哥哥嗎!他要是聽說,定會為我出氣——”

“啪嗒。”

濺起的泥水打斷了他的聲音,他被丟到了地上的水坑裏。脊背撞得很疼,飛濺的泥巴有些落進他的嘴巴,嘴裏的苦味竟然占據感官大過了一切。

澀的。

他懵在原地,一時竟也不知道爬起來。腦袋是蒙的,四肢是冰冷的,還有不絕的冷意夾在王公公的話裏蔓延至他四肢百骸。

“什麽東西。”他說。

他終於卸下了那副笑意盎然的面具,“太子殿下讓你叫他哥哥,那是賞識。你屁顛屁顛跟著叫,太把自己當回事,那就是不知好歹!真當自己是個人物哪?”他啐了一口,“不過是個沒有名分的小妾生的,要不是太子殿下想有個玩伴,你連來到這世上的資格都沒有!”

龍闕坐在泥水裏,視野不知道為什麽開始變得模糊,他拼命地揉眼睛,可還是什麽也看不清,直到他聽到他娘近在耳側的聲音。

他娘抱著他,說:“哭吧,娘在呢。”

他娘是為了他來求龍坳的,求他允許自己上學堂,他父尊不同意,她就跪著。

後面的事龍闕不太記得細節了,只記得他在他娘溫暖的懷裏哭了很久,他娘又跪了很久,然後他哥來了。

龍淵在他父尊面前撒了個嬌,拉著龍坳的胳膊哼哼了句:“父尊,我想讓無聲陪我去學堂。”

那個雍容華貴,滿身脂粉香氣的女人——龍淵的母妃又笑了兩聲,他父尊就答應了。

龍闕並不算得上高興,他的心在雨裏一點點冷掉了。

他突然覺得他娘的跪和他的眼淚好像全都是個笑話。別人輕輕松松勾勾手指就能拿到的東西,他窮盡一切卻都拿不到。

他不羨慕,只有一點嫉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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